1.牙鬼

梅宝把手伸进嘴里，捏住那颗已经松动得相当彻底的左门牙。自从她的这颗门牙开始有松动的迹象，梅宝就每天都会乐此不疲地地用手掰动它。迪普看到她的这一举动后，忍不住嫌弃地呸的一声吐出舌头，向相反的方向躲了躲，生怕他的双胞胎姐姐会把口水抹到他身上。

“梅宝，宝贝儿，别再用手晃你的门牙了，好吗？”妈妈从后视镜中看到女儿的举动后，出声制止，“它会自然脱落的。”

“可是妈妈，如果我不让它快点儿脱落的话，那么我每次说话的时候，它都会在嘴里滑来滑去。而且它的双胞胎也不在它身边了，我觉得它会很孤单。”梅宝悲伤地向妈妈展示自己空荡荡的右门牙的牙床。

“哦，我真希望我能亲眼见证它掉落的那一刻，那可是相当值得纪念的时刻。告诉斯坦叔公，让他帮忙把你掉了牙齿之后的样子拍下来，好吗？你可以把照片贴近你的剪贴簿里。”

迪普无心再去听这对母女关于照片的更多讨论，他偏过头向车窗外望去。沿途上掉了漆的巨大广告牌上，一位迷人的金发女郎正露出一个内容空洞的虚假笑容，她眼角处脱落的肉色油漆使她看上去仿佛正在哭泣，眼睫上飘动的白色塑料如同一颗凝结的硕大泪珠。这位美国甜心洁白的牙齿上也有一处脱了色，下面黑色的铁板在缺口处暴露无遗，远观上去就像梅宝一样掉了一颗牙。迪普看到这一景象忍不住伸舌舔了舔自己有些发痒的犬牙。

重力泉位于俄勒冈州北部，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镇。迪普和梅宝的怪脾气叔公斯坦利就住在这里。因为保姆佩吉被梅宝的胡子先生绊了一跤，从楼梯上失足摔了下来跌断了腿，而派恩斯先生则在加拿大出差。出于对双胞胎安全的考虑，正好要到爱达荷州参加学术研讨会的派恩斯太太决定把孩子们送到他们的斯坦叔公家寄宿一阵。

“你们一定要听斯坦叔公的话，别给他惹麻烦。还有……”

“不要去森林里探险，不要吃陌生人给的糖，不要随便捡地上的东西。”梅宝和迪普异口同声地接话道。这些叮嘱妈妈已经来来回回念叨了整整三天，双胞胎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很好。”妈妈满意地点点头。

车子拐进一条小道，最后停在了一栋建筑风格非常凌乱的小木屋，红色的瓦片，印着奇怪花纹的窗户，硕大的“神秘小屋”招牌，毫无修剪痕迹的草坪。斯坦叔公穿着一件皱巴巴的西装，满面兴趣缺缺的表情，站在门廊口抱着胳膊等着他们。

“嗨，斯坦。”妈妈摇下车窗，兴高采烈地向远处直板板站在那里的斯坦挥了挥手，“梅宝，迪普，下车。去后备箱里拿好自己的行李。”

说完，妈妈便打开车门，向斯坦叔公走了过去。

“哇！迪普，你有看到叔公的手臂了吗？那可真实相当壮硕的肌肉啊，还有那些浓密的汗毛，看上去就像电视里演的那种徒手跟熊搏斗的硬汉一样。你觉得这儿有熊吗？我想可能性很大，但是肯定会有狼。森林里有狼，这是常识。”梅宝一边滔滔不绝，一边努力把后备箱里那个贴满亮片和小马贴纸的粉红色行李箱拽出来。

梅宝是个人来疯，一旦见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人就会打开话匣子，讲个没完，而且话题通常都会相当跳跃，让人根本搞不懂她想表达什么。当她说话开始漏风之后，事情就变得更糟了。

“我看斯坦叔公好像不是那么乐意见到我们。”迪普躲在后车盖后从缝隙间小心地观察着斯坦的脸色，“他看上去可不像喜欢小孩子的人。”

“胡——说——”梅宝挥挥手，像是要赶走迪普脑子里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一样，“长着酒糟鼻的都不会是坏人。就算你说的是真的，他会爱上我们的，你要对神奇双胞胎的魔力有信心，老弟。”

迪普对天生乐天派的梅宝毫无反驳之力，因为她认为迪普太过于敏感，总把事情想得比原本更复杂。迪普完全不想跟单线条的姐姐进行关于事情本质的讨论，所以他选择了妥协。迪普耸耸肩，拖着自己深蓝色的小箱子跟着姐姐走到妈妈身边。

“乖乖的，好吗？”妈妈俯下身，在孩子们的两颊上亲了亲，“我下周应该就能回来接你们。”

“我会照顾好迪普的，放心吧，妈妈。”梅宝伸出手，踮起脚勉强拍了拍妈妈的上臂。

“嘿！”迪普大声抗议。

“我爱你们。”妈妈抱了抱双胞胎，便转身向车子走了过去，“再见，宝贝们。”

梅宝怅然若失地叹了口气，嘟囔道：“我会想念她的。”

“别担心，梅宝。”迪普安慰地揽过梅宝的肩膀，“你会适应这里的。”

“小鬼说的没错。”斯坦叔公叉着腰，不知何时站到了他们身后，伸手拿过了梅宝的小箱子，“你们住在阁楼。我已经把那儿清理出来了。虽然有点小挤，但是胜在没有老鼠，那些可恶的小东西已经把我两双袜子嗑出两个洞了。”

斯坦把他们领到阁楼，随手指了指迪普，“你的床在左边，梅宝在右边。六点准时开饭，在此之前你们可以收拾收拾行李，逛逛小镇什么的。”

梅宝听着叔公渐行渐远的沉重脚步声，兴奋地尖叫道：“我就知道他会爱上我们！”

迪普叹了口气，他一点都不怀疑梅宝对他人的魅力，通常情况下这才是问题解决的根源，“也许你是对的，但愿。”

“别想太多啦，”梅宝扑到床上，严肃地回应道，“想太多脑袋会长蘑菇，还会秃顶！就像老爸一样。”

迪普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姐姐总是有办法逗乐他。“噢，梅宝。老爸可不会高兴听到这个。”

“干嘛！我在说实话。”梅宝咯咯笑起来，把脑袋埋进了自己的手提箱里。

在斯坦家的第一顿饭是微波炉解冻的罐装豆子和硬邦邦的肉桂派。迪普木然地用餐刀切割盘子上坚硬无比的食物，来回划了半天才勉强切下来一些碎屑。

斯坦咯吱咯吱地挠挠下巴，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呃，我都是按步骤做的啊，就是结果跟我预料的不太一样。”

梅宝咬住干巴巴的派，试图啃下一口，结果只见她那颗松动的门牙结结实实卡在了硬派皮里，血水顺着她的嘴角流淌下来，乍一眼望过去甚是惊悚。梅宝把门牙从面皮上掰下来，道：“我的牙掉了。”

斯坦涨红了脸，粗声粗气地咳了两下，夺过迪普面前的水杯递进梅宝手里，“在水池那里漱一下口，注意别咽下去。”

梅宝满嘴鲜血，含含糊糊地说道：“叔公，能帮我拍一张纪念照片吗？”

迪普看到这一画面寒毛直竖，差点尖叫着从椅子上蹦下来，“梅宝！”

梅宝转过头向迪普咧开嘴，嘻嘻笑了起来，龇出自己血淋淋的牙床。迪普发誓她绝对是故意的。

“你妈妈看到这种照片非得吓晕过去不可。”斯坦把梅宝从椅子上拔起来，敷衍地把她推向水池，“你这个样子我可没法拍。把自己收拾干净点儿，明天我会帮你拍的，孩子。”

“那晚饭呢？”迪普抱起胳膊不满道，“这可是个真正意义上硌掉牙的肉桂派。”

斯坦大声叹了一口气，翻着白眼道：“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失败了。我一会儿带你们出去吃。”

“太棒了！”梅宝含着凉水，含含糊糊地欢呼起来。

“我这辈子都忘不掉这画面了。”晚上，迪普躺在床上，把被子拉过自己的脑袋。

梅宝晃了晃手里的压片糖盒，里面发出了叮叮当当的声响。她把两颗门牙都装在了这个小铁盒里。“酷一点，迪普。”她掀起床头摆着的蕾丝软枕，然后把糖盒放在了下面，梅宝心满意足地拍拍枕头，一个猛子扎进了被窝里。

“你不会真的相信牙仙的存在吧？”迪普震惊地问道，“那都是大人编来骗小孩子的。”

“你就是小孩子，迪普。”梅宝犀利地指出，“再说，牙仙就像皮克希一样真，它们是存在的。”

“你会迷路才不是因为皮克希，那单纯因为你是个路痴！”

“随便你怎么说吧，老弟。上次我的那颗牙可是实实在在换来了一枚硬币。”

“今晚老妈可不会再偷偷溜进来把硬币塞到你枕头下面了。”迪普关掉屋里最后的光源，月光透过窗户倾泻下来，将一切都笼罩在一层淡淡的朦胧光辉之中。“晚安，梅宝。”

“晚安，迪普。”梅宝长舒出一口气，把自己安置在了更舒适的位置，然后闭上了双眼。

半梦半醒间，迪普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干渴感。他咂咂嘴，朦朦胧胧地听到梅宝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以为是梅宝也醒了，便不以为意地向旁边望去。在月光的映照下，他看到一只细瘦的青白胳膊正在向梅宝枕头下面伸去。迪普猛然睁大双眼，所有脑中的睡意都被这个画面敲了出去。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形容可怖的生物。那怪物肤色苍白，青青的血管在皮肤下清晰可见透出不详的青色，圆圆的头被细瘦伶仃的躯干衬托得无比滑稽，勉强被下面看上去极其易折的脖子支撑住。它骨骼根根鲜明，腿间拖着蜻蜓般长长的肚腹，胳膊上生着倒刺，十指纤长且尖利，背后的翅膀是唯一还称得上可欣赏的地方，虽然残破，但在月光的笼罩下显露出一种诡异的美感。

迪普不敢动弹，生怕会惊动这怪物而导致它去攻击他的双胞胎姐姐。随着那只细小的胳膊伸到枕头更深处，迪普鼓起勇气，悄悄拿起床头上放着的厚厚的硬皮日记本，无声无息地滑到床下，悄悄向那只生物背后靠近。那小怪物从枕头下面抽回了手，而装着牙齿的小盒子自然也就被握在了它长长的手指间。迪普这才恍然大悟，这小东西竟然是一只牙仙。

这实在是个太过于老旧的阁楼了，迪普刚走到一半，脚下的地板就发出一声吱呀的呻吟。牙仙显然听到了这声不自然的声响，它猛然回头，向迪普露出了满嘴的獠牙，发出一声哮喘病人一样的嘶嘶尖叫。

我错了，这才是我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画面。迪普心里只来得及闪过这句无关紧要的话，那只鬼东西便尖啸着向他扑了过来。

迪普大叫一声，举高日记本，然后狠狠地把它拍飞出去。牙仙重重地撞在窗边的墙壁上，尖啸声扭曲了一下。手里紧攥着的小铁盒当啷一声掉落在了地上。迪普本以为这惊天动地的声响足以把楼下的斯坦都吵醒，然而即使是睡在他旁边的梅宝都完全不为所动，依然沉沉地睡着。迪普绝望地抹了把脸，转头奔向房门，趁着牙仙还在试图恢复眩晕的大脑，拧开门把手如同被弹簧弹射一般冲了出去。

牙仙很快就恢复了清醒，它愤怒地尖叫着，追着迪普而去，甚至连掉落在地上的小铁盒都没再多瞥一眼。

牙仙不应该是穿着缀满亮片长裙手拿仙女棒的小精灵吗，为什么会是这种长得像变异螳螂的怪物？迪普在心里无声呐喊，赤着脚跑到了餐厅，他需要找到能防身的工具，显然一本硬皮笔记除了让牙仙更加愤怒并没有起到更大的作用。慌乱无措中，迪普拿起了放在餐桌上的水果刀。当牙仙直直飞向他，试图用长爪子抓破他的脸时，迪普下意识地刺了过去。那把刀精准无比地刺穿了牙仙的翅膀。牙仙哀叫一声，如同一片风中的树叶，无力地掉落在了地上。迪普完全没想到自己会真正地伤害到这个生灵，他后退一步，水果刀从指间滑落。

“我，我没有想到……我不是有意的……”迪普慌乱地摇摇头，从挣扎着试图从地上爬起来的牙仙身前退开。

“但是你做了。”一个空旷的带着诡异回响的声音在他耳后响起。

迪普震惊地回过头，看到一个明黄色的三角形正漂浮在他身后。那个会说话的三角形戴着一顶危险地悬浮在尖端一寸处的礼帽，疑似是脖子的位置上系着一个蝴蝶结，黑色的小爪子还握着一根手杖，他打扮得看上去就像一个三角形的花生酱制作机包装盒上的花生先生。最为诡异的是他只有一只大大的眼睛，和长长的眼睫，看上去就像物品人格化动画片里会出现的那种角色。

“嗒哒——”三角片展开双臂，像是在期待什么更加热烈的欢迎。

“你又是什么？玉米片怪？”迪普惊恐道。

“什么？”三角形一脸被冒犯到了的表情，（这实在是太奇怪了，迪普想，为什么这个家伙只有一只眼睛却还能有那么丰富的表情）“我？玉米片？你肯定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也不知道你是在跟谁说话。我，比尔塞弗，伟大的全知全能意识之王！”

比尔拿起自己的小礼帽，向迪普脱帽致敬。随着他的帽子指向的方向，空间也倾斜过来。迪普尖叫一声扑向了水池，然后又在将将撞上去之前倾斜到回了原位。

“你知道吗？如果你不杀死他，他就会追杀你到天荒地老。要知道，牙仙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看到过他脸孔的人。”玉米片甩甩手，吃吃笑了起来，“啊，他真的是个长得很恶心的小怪物是不是？跟伟大的我，完全不一样！我认为把他肃清是个很棒的主意，我觉得你肯定跟我想的一样，我们站在同一阵线上是不是，孩子？”

迪普警惕地看着比尔，“不，我不会杀死任何人。”

“你确定？”比尔垂下眼眸，两只手搭在手杖上，用它来支撑自己的身体，“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确定。”

水果刀漂浮起来，悬在迪普手边。迪普感到一种难以抑制的冲动，他握住了手边的刀。

“不，你不能。”迪普绝望地试图夺回自己身体的控制权。

“不，我能。”比尔嘻嘻笑了起来，指挥着迪普举起尖刀向正在地上哀鸣着求饶的牙仙砍了下去。

刀尖刺穿了牙仙出人意料柔软的胸膛，银色的血争先恐后从创口处蜂拥而出。迪普痛苦地闭上双眼，不忍心看这场面，然而牙仙濒死的尖叫在他耳边久久回荡着，迟迟不肯散去。

“嗯，现在好多了。”比尔冷酷地看着在地上抽搐的怪物，毫无感情地评价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迪普愤怒地站起身，将沾满银色鲜血的水果刀扔到地上，“如果你想他死，你可以自己杀死他。为什么一定要是我！”

“因为这会让我很开心，松树。作为你娱乐了我的回报，我给你一个启示。记住，黑暗正在靠近，而这只是一个开始。”比尔打了个响指，蓝色的火焰将牙仙的尸体燃烧殆尽。“好了，我想我们可以就此说再见了。祝你好梦，松树。”

“什——”比尔在他眼前打了个响指，迪普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他的意识便离他远去了。

“哇哦，你的黑眼圈好重啊，迪普。”梅宝把果酱抹到面包片上，担忧地看了看迪普眼睛下面浓重的青色，“你现在看上去就像一个吸血鬼。”

“我昨天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迪普打了个哈欠，“牙仙、意识之王BLABLA。我肯定是睡前想了太多那些怪奇小传说。”

“你梦见了什么？”斯坦看上去有些紧张。

“呃，牙仙？意识之王？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迪普迟疑道，扬起一边的眉毛。

“哦，不，没什么。”斯坦干笑两声，挠了挠胸口，“小孩子。想象力太丰富。”

“那才不是想象力！”梅宝鼓起脸颊，抗议道，“那是真的。我昨天晚上放在枕头下面的牙齿不见了。而且我找到了这个，一枚金币！”

迪普瞬间清醒，猛地从桌子旁站起来，差点把椅子撞翻。“你说什么？”

“呃——一枚金币？”梅宝皱起眉头，看着举动怪异的兄弟。

迪普如坠冰窖。这么说昨天晚上发生的都是真的？但是，牙仙并没有拿走梅宝的小铁盒。那么是谁拿走了梅宝的牙齿？也许是那个意识之神，比尔塞弗。对于这个可怕的恶魔他有一种说不出的畏惧感，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被唬住的人，但是他能够在比尔身上感觉到一种极其不对劲的压抑气息。而且在那个等腰三角形消失之前他说的话也让迪普有了一种不详的预感。

重力泉，看来这里并不只是一个偏僻小镇，在这里，还有很多未知在黑暗中潜伏着。

求评论，求红心？这cp真的冷到北极圈了…